【周黄】大梦-12
12.
从广州开车到顺德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出发的时候正接近天亮，周泽楷很快就接受了只有他们两人的旅途。黄少天的车在出事后就没有用过，虽然基本的生活技能比如开车是忘不掉的，但周泽楷仍然坚持由他来开。等车开出出近十公里黄少天才拍着大腿在副驾驶上大叫，“没有带箱子！我打算要拜托你帮我把密码箱打开的。失策失策喻导昨晚叮嘱了太多东西搞得我来不及收拾好。”周泽楷开车向来平稳认真，但不会完全无视黄少天一路上的叽叽喳喳。他点点头，好。黄少天仔细瞧着他的脸，看不出一点惊讶或者内疚。这家伙如果不是太淡定就是演技太好了。黄少天怕他溜走，继续添加霸王条款，“你不要以为这事就那么过去了!你要是打不开箱子我还是会强吻你的！”
前方红灯，车辆停下来排成长龙，周泽楷稍微侧过身子，趁机亲吻黄少天。
短短一下，绿灯亮起，周泽楷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开车，转上高速。
黄少天心跳加速，不停用手拍着胸脯，呔吓死我了，这家伙段数好高。
抵达顺德后，周泽楷问他，怎么走？黄少天这下反而怯了，左拐。不对不对，调回去，右拐。黄少天很后悔没有让喻文州来。
喻文州将分镜图剧本进行拆分和评估，将布景、场地、演员、道具、视角、取景移动和打光、特效全都归类整理完毕，做制定了周密的计划。
试戏完毕后，喻文州找到黄少天，告诉他周泽楷拒绝了用替身，决定接受吸取培训。黄少天不大理解他的意思。喻文州便又补充，“少天，拜托了，你去跟黄老说说吧，黄老除了你的话都听不进去。请你带小周回家，让黄老教教小周，只学花衫和武生就够了。”从小喻文州便帮他不少，同时这又是电影拍摄所必须的，甚至称得上电影成功与否的关键因素之一。吴羽策本就是戏曲演员出身，之前还借黄少天的介绍得以做了黄老一个月的弟子，功底自然不差。而国外长大的周泽楷在这方面显然欠缺。黄少天二话不说地答应了，天没亮就催江波涛赶紧把周泽楷洗干净送到他家楼下，然后一起出发去接受老爷子的管教。
黄少天躲过周泽楷的视线，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小纸条，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失忆连回老家的路都忘了。关于他的爷爷，有名的粤剧“马腔”中的大师黄祁之，遗憾的是黄少天并不记得。只能从喻文州的口中得知，黄老为人正派严肃，不善言谈，老了仍然有刚劲气质。黄老一手把黄少天带大，几乎是他唯一的亲人。但算是孙儿成名后定居广州，也没有愿意离开顺德的老屋。黄少天听喻文州说过，他出事的时候，大家都故意瞒着黄老，可黄老早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消息。打电话过来问喻文州情况。黄老当时声音苍老但平静，挂电话时只叹一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乱来，阿天真是……唉。”老人突然再无声音。喻文州连夜从黄少天所住的医院赶回顺德，才知老爷子染了风寒病重，一想到黄少天生死未卜，吃过大半生苦，沉浮世事近百年的老人竟悄悄老泪纵横。喻文州看得揪心不已。
黄少天身体好转后，曾经央求喻文州带他回老宅，跪在大门口一整天。老人仍不见他，为他的不孝而生气。
此番回去，黄少天有些惴惴不安，甚至做好了再跪一天的心理准备，周泽楷，如果我真跪了你帮我缝个跪得容易好不好。
……
黄少天一双眼睛非常特别灵动，要论长相，他整个人的确比不上那些靠脸吃饭的艺人们。但他气质像向日葵一般欢快明亮，异常出挑。究其原因，便是拜那双眼睛所赐。见过的人都说，不知道除了婴儿外竟还有人能拥有这样一双澄净透亮的眼。眼里像时时刻刻盛着一整湖的水，但摇摇晃晃不会掉下来。偏偏他这个人生性活泼，喜欢讲话。一说话时那双眼跟着神采飞扬，饶是谁都会被吸引。叶修以前老讲，老天真他妈公平，给了你一张漏话的破嘴，回头还赏了双好眼。
有人问过他的眼，他神秘笑笑说都是看鸽子看金鱼练出来的。估计也就是老爷子一棍一棒逼出来的。
周泽楷如今才知道黄少天的长相随的谁。黄老一人居院，清晨八点不到，在晨光中起身练功，不论是武生还是旦角，都还存有当年八九分的颜色。偶尔吊一两嗓子唱，连挂着的八哥都听得入迷。
黄少天掏钥匙开锁，清脆的钥匙声叮当作响，倒是像为老爷子伴奏。
老爷子任由院门开，也不管。手一举过头，迈步子唱起[二黄原板]，“小东人下学归机房闯祸……”[1]
黄宅大，声却仍如洪钟滚滚铿锵，这是几十年都不曾落下的好嗓子。
黄少天也扯开嗓子，清凌凌地接上，“好一似火上把油泼！”
老爷子这才坐下，端了一口茶喝，耳一侧，“死衰仔舍得回来啦？又带埋边个客翻屋？你知我最烦应酬……”
“阿爷！”黄少天高兴地给老爷子捏肩膀捶背。没想老爷子到底还是心疼孙子思念孙子，早就顶不住黄少天几乎每天一个的电话软磨硬泡，原谅了他。老爷子坐在一把藤椅上，葡萄藤漏下的晨光十分舒爽。周泽楷这才注意到老爷子眼睛从头至尾都紧紧闭着，一直没有睁开。
周泽楷跪下，“愿拜黄老为师。在下周泽楷。”
“昨天听阿天提过这回事。”
老人安然受这一拜，喝了周泽楷敬的茶。“你站起来，我看看。”
他说的看，也便是往周泽楷旁边一站。老爷子性格严苛，老来有些古怪，黄少天比周泽楷紧张多了，老爷子多年前就说过不再收弟子，饶是黄少天，也要求了很久才愿意见一见周泽楷，正是看在最爱惜的小孙子面子上而已。
“身骨挺拔，一身正气，体内蓄力，是好苗子，就是年龄大太多了。你若是十年前来找我，那多好。说不定我黄某也有唱绝大中华的子弟了……
你唱几声给我听听，不拿你跟阿策比，和阿天比比看就好。”
周泽楷知道阿策说的便是吴羽策了，黄少天之前和他讲过，吴羽策一直敬仰黄老，得黄少天的引荐，黄老提点过一段时间。黄老说阿策这细路哥天赋好，又不怕苦，自己只是顺手教一点，不能算是师傅。吴羽策却一直当黄少天是恩人，当黄老先生是恩师。
算起来，吴羽策便是黄老教过的最后一个后辈了。
周泽楷并不紧张。他当眼下是舞台，而舞台恰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是他的战场。他是这战场上常胜的将军。他上了舞台就像换了一身金光闪闪的铠甲，来往天地之间自如无谓。这日光是舞台炫目的灯，这白玉兰是精修过的布景，这葡萄藤是台下千千万万的观众。黄老只是观众之一罢了。
周泽楷幼时因母亲的缘故，学过最多的是黄梅戏，他张口，“花开花放，花花世界，艳阳天春光好百鸟飞来。[2]”
风在他的唱词中穿梭起来，那只跳来跳去的灰八哥听懂了似的摇头晃脑。院落内的石子静静地躺着，蟋蟀在黑黝黝的石缝间停止了鸣叫。老先生夸了句还不错，便回了屋。
周泽楷收回了声腔，只好看着黄少天。黄少天竖起大拇指，“你行啊你，老爷子很少夸人，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总是被他骂到头臭。他老说我吃不了苦，基本功练不好，白瞎了这么好的声音条件，哈哈哈哈……”
黄少天带他到自己的屋里，很破旧但很整洁的南方小屋子。
老人独居，但屋内有雇佣的钟点工每日打扫，仍干净整洁。黄少天带他到卧房，和黄少天的房隔一道墙。阳台联通。推门而入有淡淡的青瓦气息，扑面而来。钟点工听说有客人，还特地在擦得发亮的老瓷瓶儿里插上了当季的桂花。米粒般的小花只需一枝，屋内就灵动起来，淡香萦绕。屋内仅一床一柜一方桌，两把藤椅三张旧画。让人不禁惬意，就像进了世外。黄少天早就习以为常，他不知道他小时候是多么淘气，心血来潮时就要一晚上睡一间房，一轮睡过去。老爷子并不娇惯他，但这点小要求还是尽量满足。他坐下将衣柜打开，“周泽楷你的衣服都可以挂起来，免得皱了。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穿你那些贵得要命的衬衫来练功，唱戏可不是动动嘴巴就完事的。你想连吴羽策从小练功的都在这边瘦了一圈，明天开始换上我买的棉麻衣服。也别整运动服什么的，老爷子虽然看不见，但是他不喜欢。学什么就该有学什么的态度。”
周泽楷接过黄少天给的衣服，立领盘扣的棉麻上衣，搭配禅修裤，穿上去顿时多了几分雅意，少了平日里作为艺人的浮光，而袖间隐隐藏着明月。他换上后在院内走了一圈，看见黄少天从隔壁房间出来，随意着一件淡黄色交领裋褐，真情实意地夸赞着，“真有几分书生气啊。你古装扮相应该不赖，下次试试接古装剧嘛不要老是都市言情你侬我侬的逼格不够诶。”
“没有邀。”周泽楷的形象一直都是都市名流型，加上有国外学历背景，出道几年连酷炫总裁都演过了，但竟没有机会出演过古装剧。说来让人唏嘘。只有一次代言游戏，本有机会以古装亮相，主办方临时更换成神枪手职业代言人，又变成了西式现代风。
太阳落山快，稀薄的月光升起了，四周的虫鸣此起彼伏熙熙攘攘，反倒显得更寂静。黄少天豪气地拍拍周泽楷的肩膀，“我给你写剧本！别担心！好了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下本书就写古装了哎呀灵感来了挡不住我卡文卡了这么多天现在全都有主意了！周泽楷么么哒！”
周泽楷笑了笑，“好。”
TBC.
[1] 与下句均选自京剧《三娘教子》，二黄原板是板式，请不要吐槽，这只是个巧合。
[2] 黄梅戏《小辞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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